从很小的时候，从顾陈年记事起，她就隐约而又清晰地觉察出，相较于自己，母亲似乎更喜欢妹妹顾陈月，和弟弟顾陈彦。那个时候，小阿沫还并未到来。

她们三个好像是一体的，而自己，好像与她们无关。

自己似乎，只与父亲有关。难道，是因为她的五官像父亲更多些？可阿彦不也是更像父亲？顾陈年不懂。

虽然母亲曾经跟顾陈年说过，当阿月还在亲戚家辗转的时候，当阿彦还在她的肚子里，还要注意遮遮掩掩和躲藏的时候，顾陈年是家中的独一份。

什么好吃的好喝的东西，好看的衣服，都是她自己的。家里的苹果，如果她不吃，放烂了都没别人碰的。

母亲曾经也有点自豪地跟顾陈年说过，在她很小的时候，大概也就七八个月大左右，就能看出来聪慧。有一次，抱着她和小阿姨一起去看电影《少年犯》。结果，电影里的主人公流泪的时候，她也和人家一起哭。这让身边很多观众都很惊奇，纷纷发出疑问，难道这么小的孩子就能看得懂？

母亲曾经也颇为自得地告诉顾陈年，她小的时候活泼可爱，长辈们给打扮打扮，系上红丝带，让跳舞就会扭，让摔跤也绝不含糊。明明身板小，却硬是不服输，摔赢了比她还高一点壮一点的姨表姊妹。

母亲曾经也很感慨地说过，她就是外表坚强心里太软了，看到个乞丐乞讨都会把身上的零钱钢镚都掏给别人才安心。看到后面的老头没饭吃，还要跑回家，给人盛上一盆端过去。你姨妈们都说过，你很厚道，泪窝子太浅。

但顾陈年不记得母亲说的那些，她像是在听一个陌生小女孩的趣事。

一个与她无关，和她很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小女孩。

如果说，年幼的她，曾经聪明、活泼、可爱，还很心善。曾被很多的长辈们喜欢，也曾经被母亲当成了宝贝，可后来，亲戚长辈们的亲热依旧在，可母亲的那些疼爱呢？到哪里去了？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才弄丢了吗？

反正，自顾陈年记事起，她就是一个无人关注的，内心孤独的孩子了。

她看过母亲保护阿月，为阿月和父亲争吵，她看过母亲紧张阿彦，为阿彦的任何不适，感到焦急。

而她生病很多次，却只记得在寒冷的夜里，裹着围巾，坐在自行车后座，被父亲一趟一趟带去私人诊所打针挂水。

当然，母亲也带她去过一次医院，那次，她的脚指头差点被阿月扔的碎瓶底刺穿断掉的时候。那次，血流如注，母亲也吓坏了。

但除此之外，她总是挨母亲数落，说她这里没做好，那儿也不对，脾气还死倔。包括脚指头快要断掉的事，后来母亲也责备过她，说她做事不长眼，太不小心了。

母亲多次罚她下跪，不认错就不要起来。父亲也总是劝她，好汉不吃眼前亏，人在屋檐下，该低头时要赶快低头。弓硬弦先断，钢刀口易伤，人强祸必随，退一步海阔天空。

和自己的母亲，有什么好倔的。你是个小孩，是不是你的错，认了也不丢人。

后来，顾陈年就知道，自己有母亲，但是没有妈妈了。从那个时候起，她努力做个不让母亲讨厌的孩子，以保住在家里的那一席之地。

否则，自己还能去哪儿呢？天地之大，自己无处容身。

而父亲的庇护，虽然不是强有力，但聊胜于无。更何况，他那么坚定地支持自己读书。虽然母亲说过很多次，读再多书又有什么用呢？总是买书买书，一天天净浪费钱。

顾陈年跳过了幼儿园学前班，直接从小学一年级上起。因为年龄还不足够，是班里比较小的，为了让父亲满意和开心，从而学费交的顺利和快速一点，她学习很勤奋。

除了一年级的第一次考试是班里的第四名，后来就一直保持着第一。

班级第一，年级第一。连续多年得到了诸如三好学生、学习标兵等各种荣誉。她被老师安排参加各种数学竞赛，或是演讲比赛，也常常取得不错的成绩。

顾父因为顾陈年的表现，收获了非常多来自清溪庄上那些乡乡邻邻，以及他的亲戚朋友同学的羡慕。

毕竟，谁家没有几个年龄相仿或者上下的孩子呢？哪个父母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呢？

以前，顾父总觉得自己比那些功成名就或者混得风生水起的同学矮半头。

后来，他觉得自家长女那么优秀，优秀到隔壁小学校长到家里来劝她转学到自己学校的那种。她不仅自己优秀，在她的带动下，妹妹弟弟们也都努力学习，虽然做不到姐姐那般亮眼，但也比其他人家的孩子强多了。

自己的家里，将来翻身是很有希望的。自己和妻子的晚年，也会有大福的。

谁还没有一颗上进要强的心呢？谁还没点虚荣心呢？特别是当他自己的心里，还时刻有着不甘人后的自卑，对命运蹉跎的深刻领悟。而谁对未来能没有期待和展望呢？谁又不希望子孙后代可以涂改掉命运原本赋予的颜色呢？

顾陈年对父亲的想法和安排是肯定的，是赞同的，她觉得自己是懂得父亲的苦心的。也因此，父亲的要求她努力去做，父亲的希望，她都尽力去达成。

自小到大，顾陈年坚信，通过自己的努力，让父亲心愿成真的同时，她也一定可以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

顾陈年从来不认为，自她记事起，她就从没有一分钟认为，农村会是她人生的最终归宿。

虽然她爱清溪，虽然那里有她最纯洁、质朴和美好的记忆。有她亲密的发小，和从小玩到大的很多伙伴。有她的亲朋好友，有疼爱她和她深爱的人。

但是，顾陈年偶尔还是会有困惑。

为什么她那么努力了，却永远只有父亲很高兴和满意，母亲却永远都不以为然呢？自己不也是她的孩子吗？难道，母亲看到自己优秀，就没有那么一丝丝的喜欢吗？自己对她来说，就真的那么什么也不是吗？

母亲一直说，无数次说过，在闲聊或者其他的某些时候，说家中四个孩子，虽然她是女孩，虽然她最大，但顾父却是最疼她不过了。

虽然当初因为连生了两个女孩，家中整日吵闹不得安宁，虽然后来也生了儿子了，可阿彦来了后，也没见到顾父对他有特别的偏爱，或者怎么着。而顾父对小儿子阿沫，也不过是一般对待而已。

母亲总是那么说，顾陈年也很困惑。

母亲到底想说什么呢？是觉得自己应该更加努力，做到更多，回报父亲和家庭？还是说自己已经得到很多爱，以及家庭的资源和支持了，所以，就不需要她给予了？还是说父亲的爱总量就那么多，结果她占了大部分，所以为妹妹弟弟们感到不公平呢？

顾陈年不知道，她不懂母亲为何总是对自己那么说。

但她也因此，常常会想，母亲总说父亲最疼爱自己，父亲又为什么最疼爱自己呢？因为她努力学习了？

如果，她不是很用功，不是很努力，不是学习还算可以，能让父亲荣耀，那么，父亲，还会那么喜欢她疼爱她吗？

如果，她像自己的发小何立群那样喜欢唱歌、跳舞；如果，她像其他的女同学那样喜欢结伴玩耍，说八卦，嘀嘀咕咕；如果，她学习一般，生活中也不能执行父亲的要求。比如，去和别人交涉事情，去沟通解决家里的一些问题，诸如大弟弟是否能进尖子班，组织姨妈们帮忙自家栽种水稻之类的；如果，她不是像父亲口中说的那么顶用，父亲还会喜欢她吗？

那么多的如果，顾陈年都不确定。

她也不想任何一个如果应验。

她不确定，如果那样，自己会不会被喜欢被疼爱。自己还有没有人喜欢和疼爱。顾陈年希望自己是被喜欢和疼爱的。

母亲那面的情感，眼睛可见的没有她什么事情，她能亲近的也只有父亲了。

所以，顾陈年不想冒险。她努力去做好每一样被要求和交代的事情。

虽然，她也会觉得累，虽然，很多事她也会力有不及，甚至，她也会感到厌烦。

既然心中已经可以确定，母亲并不喜欢自己这个类型的孩子，不喜欢自己。如果，再得不到父亲那边的认同和肯定关注和喜爱的话，顾陈年觉得，如果真的变成那样的话，作为一个孩子，也不是孤儿，活着挺悲哀的。

爹不疼，妈不爱，有什么意思，有什么乐趣呢？

曾经，还不成熟的顾陈年，外表看上去阳光活泼，整日里内心却惶恐不安。

父亲的喜欢，需要顾陈年在学习和生活中全力以赴，也许，将来毕了业工作了，也一样。

像父亲说的，毕业后，要回报家庭，回报父母，帮父母分担经济的压力。要有始有终，一直做好父母亲的得力帮手，一直做个合格的长女，不是男孩胜似男孩，一直做好妹妹弟弟们的榜样。以很高很好的标准，给他们打个样。

父亲的满意和喜欢，想要得到，说不容易，也真是挺难的。

不能松懈努力，不能放纵自己，不能降低行为标准，不能贪图享受。

但只要努力，只要持续付出，总还是可以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