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黎重墨将断掉的碎发拾起，整理了一下仪表，颔首应允：“那就如城主所愿，我照做。”

城主满意地收起大刀：“算你识相。”

正午，烈日当头。

黎重墨独自一人矗立在墙头，余光追随着迎面疾驰而来的马队，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试探着想要动作，但双手被捆缚在身后，一根绳索将自己的双腿缠得紧紧的，步行都难，更别提逃跑了。

马队为首的白发男子站定在城墙外。

二人视线对上，白不染看清墙头上的人，脸色微变。

躲在墙头阴影处的统军使朝黎重墨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开口劝降。

黎重墨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扬声大喊：

“白小王爷！”

说着便在统军使的注视下，艰难地往前蹦跶几步，还咳嗽了几声清清嗓子，用更大的声音喊道：

“您听我一句劝！”

白不染诧异地抬眉，神经顿时绷紧。

叫他白小王爷的不少，但从未从黎重墨的嘴里听过这个称呼。

黎重墨蹦跶到城墙的边缘，憋足了力气吼出下一句话：

“快跑！太子通敌要杀你！”

吼完便直接纵身往下一跃，从城墙上跌落。

身后的统军使大骂：“该死！该死！该死的读书人！都是倔驴！”

再往后的声音，他听不到了。

只觉得自己像根轻飘飘的羽毛，从城门顶上一路旋转落下，即将迎来自己潦草而短暂的一生。

好在自己也不是全无贡献，至少，让战友们知道了真相。

剩下的，就看白不染怎么处理了。

自己没有按计划吸引走白不染的注意力，对方离城门还有好远，只要即刻撤退，躲过城主的暗杀，就有机会平安返京，揭露太子的阴谋。

黎重墨的脸上露出笑意，等待死亡降临。

却蓦地掉到一个结实的毛茸茸东西上。

他睁开眼，自己竟然掉在疾驰的马背上！

是白不染惯常骑着的那匹栗马！

他赶紧抬头，发现自己正与白不染带领的队伍错身而过。栗马一路将自己带去队伍末端，最安全的地方。

白不染在战士的簇拥下，屹立在队伍最中心，猛地敲响军鼓：

“众将士听令！西北凉城是最后一役！随我攻破凉城！

西北凉城本是我族领地，里面都是被奴役的我族同胞！杀了城主，救下同胞！

取城主首级者，封骠骑大将军！赏良田百亩！”

“杀！杀！杀！”

战士们士气大振，热血沸腾地回应一路，推着攻城车，训练有素地冲向城门。

与此同时，城墙上抛下无数巨石和火把，冲乱了攻城队伍的阵营。

黎重墨的眼里，满是骏马奔腾带起的灰土，还有数不清的纷飞血肉。

这场攻城战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太子私派八百铁骑，前来支援西北异族，围困白不染。

势必要将白不染、以及所有窥见真相的边疆战士们，斩杀在此。

血液将城墙上的砖石染透，残肢断臂在门口堆了几米高。

黎重墨也想帮忙，但这栗马不听他的话，更重要的是，没人有空替自己解绑。

于是他只能远远地看着。

看白不染像个活脱脱的杀神，面目被污红浸透，铠甲残破不堪。

此刻两边的战士早已杀红了眼，只要靠近身边的，无论敌友全都痛下死手。

黎重墨狠狠咬牙：这个傻子！为什么不跑！

自己都说了太子通敌暗下杀手，偏偏还是要选择开战！

恍惚间，白不染一摇一晃地走了过来，踩着遍地的尸骸，站定在他眼前。

“重墨，我不能走，也走不了。

昨晚我连夜追踪统军使，却意外发现返京的路线被太子把控，京城也是虎口。

我本以为他没有那么愚蠢，只是想杀了我而已。

却没想到他不仅愚蠢，还疯，还坏，还短视。

他把白家的江山当成掌心的玩物，甚至宁愿和异族通敌，只为了早点上位。”

白不染说到这里，已是满脸苦笑。

“我韬光养晦、装疯卖傻，却抵不过太子是个真的疯子。

重墨，你可能不知道，我在殿试之前就决定，有朝一日我能称帝，你一定会成为我的左膀右臂，我最信赖的丞相。

昨夜命人将你迷晕、今早将你拦在营帐里，也是希望你能活下来。毕竟，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出现在这兵营里。哪怕在京城当个不受待见的小官，也比丢了小命好。

现在这情况，如果我再不做点什么，我们今日，恐怕都要将命葬送在这里。”

黎重墨愣然地看着白不染先是把自己牢牢地捆在马背上，接着翻身上马，却仍不替自己解绑。

他的心里浮现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白不染，你要干什么？！要当逃兵吗？！

你要当逃兵自己去当！别拉上我！

我黎家世代忠君爱国，宁愿战死在这——”

话还没说完，就被白不染一棒子打晕了，晕过去之前，只听到白不染的叹气：“...死脑筋...”

黎重墨再睁开眼睛时，却惊愕地发现自己仍在战场上。

他摇摇头，觉得脑袋像是要炸开一样的疼。

肯定是白不染打晕他的那下太用力了！

天色已是黄昏，几声惨淡的鸦叫划过，更衬得这里死一般的寂静。

借着昏黄的光线，他颤巍巍地从横尸遍野的黄土里直起身子，突然意识到捆着自己的绳子没了。

是白不染良心发现，打晕自己之后就解绑了吗？

白不染人呢？

黎重墨喘着粗气往城门那边走了两步，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也太安静了。

战事结束，无论孰胜孰负，胜者总归会占领城池、喧哗数夜，怎么会像现在这样城门大开、无人进出？

他平复呼吸，小心谨慎地往城内挪步。

却看到了骇人的一幕。

一进城门里，就是成片的尸山血海，这画面如同人间地狱。

可是看那些尸体的着装，分明只是普通的城民。

是太子的八百铁骑直接屠城了么...

那白不染呢？

也在这尸山里吗？

黎重墨的心霎时揪紧，视线迅速从一张张惨白发青的脸庞上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