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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无泪

作者:凤尾竹叶 | 分类:其他 | 字数:22.4万

第二章 上车之战

书名:幸福无泪 作者:凤尾竹叶 字数:4172 更新时间:2024-11-25 11:07:30

那是一九七五年。 春风刚绿江南岸, 文昌德就开始了他一年一度的迁徙之旅, 从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七年算起, 这已经是第九个年头了, 往年, 他咋地也要等观赏到院里的桃红柳绿, 最起码也要看见马路檐子下面睡了一冬的草秧子伸直了腰才肯动身, 可今年他呆不住了, 怀里总像揣了个兔子, 压在心底多年的某种欲念蠢蠢欲动, 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 但总觉着这国家要发生点什么, 君不见弄堂里传出的马达声日夜不息, 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 人们脸上的表情也比过去平和惬意了许多吗?他似乎有一种预感, 自己就要从那十七层地狱里爬出来了, 他的眼前一片光明, 于是他的心情阳光起来, 周围的一切也随之灿烂。

今天天气不错, 正像歌里唱的“天气不错, 心情也不错”, 他起了个大早坐车从上海赶到了这趟车的始发站。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开始了。大家都带着“小山’一样的一堆行李, 后面的人踩了前面人的脚后跟, 前面人背上的包蹭了后面人的脸, 谩骂声、孩子哭声、乘警的喊声响成一片, 紧张、混乱的气氛连太阳都吓得一哆嗦, 躲到云彩里去了。 狭窄的车门、攒动的人群, 车厢门一开, 人们使尽浑身解数, 都想尽早地挤进车厢, 这“早一点”就意味着能有机会选择或者占据一个好一些的位置。列车员一开始还用手拦着向前挤的人群, 但很快他自己就被汹涌的人流给挤“出局”了, 此刻只好摊开双手站在人群外无奈地观望着。

文昌德空着两手贴着车厢没费多大事就挤到了车门口, 他伸出一只长胳膊越过人头抓住车厢把手, 抬起他的长腿, 踩上踏板, 一跃身就跨进了车厢。 经历了刚才的一场奋战, 一些人已经晕头转向, 有的票拿在手里还要腾出手来在身上东掏西摸, 有的好不容易掏出票来, 先是低头端详, 再是驻足观望, 然后才艰难地向目标靠近, 结果是有票的一时坐不上, 没票的更是滞留于过道上, 真可谓水泄不通。

文昌德一上车只顾埋头把人往开扒, 嘴里念叨着:“请高抬贵脚”, 要想舒适和优雅, 座位是必不可少的, 他的坐位是60号, 这个号数他早就熟记于心了, “4、5、9、0”靠窗, 年前托人买票时一再交待过。对于拥挤的硬座车厢来说, 能坐在靠窗的位置应该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情, 对于文昌德, 这窗口除了惬意, 还兼具物资运输通道之功能, 此刻他麻利地把车窗玻璃推上去, 探出半个身子, 不断地挥着手喊:“阿昆, 阿昆”。 他脸色苍白、戴副眼镜, 他的眼镜反着光使人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睛。从他吐字飞快近乎剧烈咀嚼的嘴部动作看出他是个容易激动的人。

下边一个小伙子摆摆手, 算是回应, 继而他转身开始搬地上的东西, 一件件递上来, 文昌德把两个纸箱子放到坐位下边, 把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人造革旅行袋和一只皮箱往行李架上放, 架上已经摆满了, 他三挪两挤, 终于给包和这只主贵的箱子找了个安身之地, 他终于舒了一口气, 今年的迁徙之旅算是初战告捷。  他伸出脑袋对车下的小伙子摆摆手说:“阿昆, 你快回去吧, 还得赶着上班呢, 路上当心啊!”  小伙子扬扬手说:“三叔, 再会, 一路顺风啊!”

他转身坐下的时候才发现旁边坐着一个小伙子, 干瘦干瘦的, 尖尖的下巴使整张脸看上去像一只木楔, 脑袋上顶着一顶大了许多的棕色鸭舌帽, 那脸就显得越发得小, 脸色也是土黄色的, 穿着一件差不多同样颜色的人造革夹克, 猛一看, 让人觉着好像是栽在黄土地上的一棵蘑菇, 此刻他正大腿翘二腿地坐着, 上面那条腿还时不时地抖一抖, 显示他坐这个位子坐得心安理得, 他头靠在后背上, 左手抱着右边的胳肢窩, 嘴里叼着一根香烟, 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 稀疏的眉毛下一对小眼睛眯着, 冲着车厢顶, 像是在欣赏自己刚刚吐出的烟雾, 或许他现在希望这雾团再大点, 好让站在他面前的这一老一少模糊起来, 最好消失掉, 因为他坐这个位子实在不能心安理得。

“小伙子, 行行好, 这位子确实是我们的, 你看这票上写得明明白白。”老人把车票举到小伙子的面前, 他的旁边站着一位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姑娘, 地上还放着两个不小的包, 姑娘似乎并不着急, 而是无所谓地看着窗外。

“写在纸上有屁用, 那要坐到屁股底下才算数, “蘑菇”眼珠都没转一下, 还把屁股抬起来, 在座位上来回颠了几下, 好像怕别人不认得那玩意儿似的。  “去, 去, 去, 有本事你早点上车啊!”说着就抬起那只抱着胳肢窩的手把老人往外推。

出门在外, 闲事少管, 明哲保身, 这是文昌德坚守多年的生活信条, 打记事起父亲就这般教导, 长大后自知矮人半截, 遇事自然唯恐避之不及。可今天他在意了, 这小子太没教养, 得了便宜还买不到乖, 他岂能坐视不管, 于是用胳臂肘碰碰他, 转身又抬起右手, 伸出两指在脸前晃着,说:“小伙子, 勿来赛, 勿来赛, ”  这“蘑菇”依然眼睛冲上, 纹丝不动, 嘴里喷出吐沫星子: “来丝不来丝的, 关你个球事。”

文昌德来气了, 血直往脑门上冲, 身体往外挤了挤, 愤怒地吼道:“路见不平, 谁都该管, 一个年轻人在这儿和一个老人争, 什么德行。”

“蘑菇”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侧转身对着文昌德, 说:“哟, 这儿还有个活雷锋呢!”接着手一拨拉:“你当雷锋你让座呀!”文昌德的眼镜应声而落。还好, 眼镜掉到了小茶几上, 幸免遇难, 倒是伴着它滑落的画外音:“你让座”提醒了他。他手伸进口袋, “蘑菇”看着他没有动手的意思, 反而像束手就擒, 呈強说:“想打架就早说, 老子手还真痒了, 看不把你个四眼打成八眼。”说完像意识到什么似的, 又赶紧把屁股贴回到了座位上。

文昌德抽出了手, 把自己的车票塞到老人手里, 顺手换回老人手里的票, 顺势拽着老人的衣袖说:“咱俩换票, 你坐我这儿。”说着, 屁股往外猛一挤就坐到了旁边的位子上。

“唉哟,” “蘑菇”象被扎着似的叫了一声, 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站起来手摸着屁股黑着脸原地转一圈, 横着膀子向文昌德做着各种恫吓的手势和嘴脸, 从牙缝里龇出话来:“你还真敢惹我, 我还真不信这个!”  文昌德举着票对“蘑菇”说:“对不起, 让你的屁股受苦了, 你不是说要坐到屁股底下才算数嘛, 现在我坐的这个位子不但有‘屁用’, 而且还实实在在坐在我的屁股底下, 这总该可以了吧!小伙子, 要我说, 你还是趁早到别处去看看吧。”

周围有人发出了笑声, “蘑菇”愣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被人耍了, 于是恼羞成怒, 抡起胳臂就去拉文昌德, 一边嚷着:“你给我起来, 不然看老子不揍扁你。”  老人赶紧上前用身体挡着文昌德, 用一种低声下气的语调对“蘑菇”说:“年轻人, 打人使不得, 再说, 为了一个位子打坏了人也不值得。”   “去你的, 老东西, 现在倒来装好人。”说着, 拉文昌德的那只手往外一扬, 推得老人打了个趔趄, 如果不是在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似的车厢里, 老人必倒无疑。

看到老人为保护自己而“奋不顾身”, 文昌德这心里就热了起来, 感受到周围群众赞许的目光, 他不免有些得意, 一得意不免有些忘形, 霎时间浑身是胆雄赳赳。他忽地站起身对老人说:“你让一让。” 然后他歪着脑袋, 用不屑的目光瞅着“蘑菇“, 慢条斯理地说:“怎么, 想打架?就你这身板、这海拔还能打架?看看, 你叫大伙看看, 整个一个二等残废, 站在这儿只能跟本人坐着‘试比高’。”说着还慢悠悠地把眼镜取了下来, 放到小茶几上的一个包里, 两手合十, 十指交叉握在一起, 手腕连同两只胳臂不停地扭动着, 像拳击运动员的赛前热身, 同时用眼睛挑衅性地望着对方说:“要不, 比试比试? ”  过道里本来就已经站满了人, 这时像看戏似往这儿靠拢, 有人还发出了哈哈的笑声, 有人起哄:“比试比试, 教训教训这小子。“

“别看老子个小, 人瘦, 称砣虽小压千斤, 工夫在这儿呢。”说着摩拳擦掌, 大幅度地扭着腰, 活动周身关节, 继而拱背猫腰, 两手伸张着向文昌德扑过来。站在旁边的一位干部模样的中年人立马扯住了“蘑菇“,平和地说:“大家坐车都挺不容易, 小伙子, 不是我说你, 这事儿可真是你不对, 别在这儿闹了,往别的车厢走走,兴许没这么挤。”  到底是人多势众, 这“蘑菇“悻悻地退了出来, 百无聊赖地伫立在在这张座椅的旁边, 用右手肘支在靠背的上沿, 嘴里嘟嘟囔囔, 心有不甘。

老人把姑娘拉过来, 对文昌德说:“快谢谢人家。” 八年了, 文昌德何曾受过如此的赞许和礼遇, 他本来就是一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人, 心里那个爽啊, 可是这姑娘却嘴都看不见动一下, 只是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谢谢。”像牙痛时发出的“唏唏”声, 接着就侧着身子, 紧贴着小茶几插进去径直坐到了里面的坐位上, 这令文昌德有了一种牙根子发酸的感觉。

老人有些难为情地说:“不是我坐车, 是我这外孙女, 没出过远门, 这要坐几天几夜的车, 实在是不放心, 要是我, 情愿站着累扒下都决不会和他去争。

车站的大喇叭传来播音员那甜甜的声音:“开往古海市的37次列车就要开车了, 还没有上车的旅客请抓紧上车, 送人的亲友们请速下车。 机车长鸣了一声, 车厢的底板在脚下晃了一下, 伴随着车厢间挂钩撞击发出的巨大响声, 给出了这条长龙即将腾飞的信号, 老人这才意识到是真该下车了, 于是用恳切的语调对文昌德说:“那我这外孙女就拜托你了, 麻烦你路上给照顾一下。“然后他看着地上的两个包, 犯难地说:“这包……”   “放心, 没问题, 这包我来处理。” 文昌德没加思索顺口一答。  老人转身快速往外走去。

“哼, 没问题, 我看你就是最大的问题。”“蘑菇”突然叫起来, 然后又提高了嗓门对着老人的后背高声喊:“老SB, 当心他把你的小鳖孙给卖了。”  老人已经临近车厢门口, 霎时站定, 然后又回过头来, 文昌德立刻向他摆摆手, 说:“放心, 快下, 车要开了。”周围也有人帮腔说:“老人家, 快下, 车上这么多人呢。”

机车长吼一声, 终于开动了, 站台以及它上面的人、景、物一一被掷于身后, 渐渐只剩下一缕向后散去的白烟, 老人还在站台上挥着手, 怀着无限的惆怅和失落, 从小养大的宝贝就这么走了, 不知道下一次站到这儿要等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