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户老农妇的幸福与悲哀
作者:蓟州人孟凡生 | 分类:其他 | 字数:6.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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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与后续
姑母入住老年公寓后,也经过了一个适应过程。
因姑母已经不能坐起来和走动了,1月13日上午,我二堂弟就把她从屋炕上抱到汽车后座上,大堂妹和二堂妹坐在两侧倚着她。我开车到了城里利康老年公寓大门外,二堂弟又把她抱进公寓卧室内放在床上。因她睡惯了大炕,怕她从床上滚落下来,又在床沿外侧插上了一个不锈钢护栏。
老年公寓的服务员先给姑母洗脸洗手和洗脚,并且换上了二堂妹给买来的新棉衣。中午服务员给她喂的饭。吃完饭后她又睡一觉。下午睡醒了,姑母又来精神了。她虽然对近事完全没有记忆,也能感到这里不是她自己的家。她竟自己坐了起来,用力推掉了床边的护栏,自己下地了。她对屋里的其她人说,她是城东仓上屯的,自己遛弯走迷了,才到这来了,要求服务员把她送家回去。她还对服务员说家里还有爷公公和奶奶婆需要她伺候。服务员知道她在说胡话,就哄她说:“这里是你侄子给你买的新房,就是你的家。”她不相信服务员的话,还是要回家。她的表弟张会和孟家的侄子侄女们去看她,她也说要回家,他们就和她打岔,用别的话引开她的思路。我去看她,她就说:“你开车来了吗?把我送家去吧。”我就哄她说:“这里是医院,给你治病呢,等病好了再回家。”她就以为这里是医院的病房,同屋的老妪们都是病人,也就不闹了。
入住老年公寓七天后,我问姑母:“这里好还是家里好啊?”她说:“这儿比家里暖和。”她家里虽然有电暖气,室温不低,可是,农村的火炕是冷热不均衡的,烧火时热一阵子,后来慢慢的就凉下来了。姑母的炕上有两层毛毡还有两层褥子,按说不会感到炕凉。可是因为她经常小便失禁,褥子浸湿了,就感到很凉了。老年公寓的木板床上铺着厚厚的蓬胶棉床垫子。上面又铺着从我家拿来的面褥子,褥子上边铺的二堂妹拿来的棉垫子,上面是纸尿垫。发现拉尿后服务员就给及时更换垫子,经常保持床上干燥,当然要比在家里塌着“湿尿窝”暖和啊。在这里吃饭时服务员给端到面前,姑母已经不会端碗和拿筷子吃饭了,有时可以坐着自己用手拿着包子、饺子吃,用勺子从碗里舀粥吃。有时她坐不起来,就躺在床上由服务员一口一口的喂饭。
在老年公寓里,姑母还是一阵子糊涂,一阵子明白,对我们有时根本不认识,有时似乎又想起一点。姑母虽然糊涂了,也能感觉到在老年公寓里比在家里好,慢慢的就适应了。入住公寓半个月以后,她就不闹回家了。清明节以后,一次大堂妹来看她,她又认出这个侄女来了。问她还回家吗?姑母说:“不回去了,你们把仓上屯的房子卖了吧,钱你们大伙分。”大堂妹说:“我们不要你的卖房钱啊,留着给你交管理费吧。”
在老年公寓里,生活不能自理的收费较高,国家发放给姑母的低保费和老年费是远远不够的。姑父遗留下来的那三万多元定期存款,在姑母摔伤治疗和雇佣于满宗家送饭的三年中,已经开支了一万多元,剩下二万元还可以交一年多的老年公寓管理费。大堂弟、二堂弟和我老叔家的堂弟们,经常对我表示姑母的存款不够开支,就由大家分摊。我表示不需大家分摊,存款花没了,我家先垫付,将来从卖姑母的房产钱里扣除,剩下的给大家分。如果姑母寿命长,卖房款不够扣的,也不用大家分摊。差多少我家就认搭了,因为我们欠姑母为我家看孩子的人情债。不过这是以后的事,我家宁愿多搭几万元,也愿意姑母在老年公寓里再活十年八载的。
因为老年人消化吸收功能减退,应该少吃勤吃,除了一日三餐之外,还应该吃些零食。入住老年公寓的老人们,不少人都有亲属们送来的水果糕点等,在两餐中间吃点零食。亲戚们开始去利康老年公寓看望姑母时,有的给她买了糕点和水果。姑母是一阵子明白一阵子糊涂,明白时看见水果知道拿起来吃,甚至到别人的床位去拿人家的水果吃,因此引起几个老太婆互相争吵。糊涂时如果不把食物递在她手里,她自己就不知道找东西吃的。而且还犯疯似的糟蹋东西玩,有时把身下铺的纸尿垫子或裤裆里垫的尿不湿撕着玩,撕成一条一缕的,摆在被子上,有时把别人给她拿来的糕点水果也掰成小碎块,扔在地板上。别人给她零食吃,她也吃不多。因为她躺着不动,吃不下多少东西,容易造成糕点发霉和水果溃烂。服务员就劝我们不要再给她买那么多吃的了,免的浪费。所以,后来大家去看她,就带少量食品和鲜奶,让她当场吃一些,剩下的放在床头柜子内。
好在利康老年公寓离我家较近,我妻子平时每天上午九点半和下午三点半后,都要去那里看一看姑母,把床头柜里的糕点或水果拿出来,递到她手里给她吃。如果床头柜子里没有了,就从我家里拿一点糕点和水果,有时拿糕点和一盒鲜牛奶,看她愿意吃糕点还是愿意喝牛奶。上午她有时说饿了,就吃一块糕点。有时说不饿,就喝一盒特仑苏鲜奶。下午她总说不饿,不吃糕点,只吃水果或者喝一盒鲜奶。有时同屋的其她老人对我妻子说,姑母又偷吃别人的水果了,我妻子就买些水果陪给对方,并且还要说些姑母糊涂了,不要多计较等客气话。
这个老年公寓里,许多老头老太婆都是有儿有女的,多数人的儿女都不可能经常去探望,用这些老人的话来说:“孩子们都要上班挣钱,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来看我们啊。”每当我们大家去看望姑母时,那些老人就露出羡慕的目光。对面床位上的老太婆就经常问我们:“她有多少个侄子侄女啊?怎么天天有人来看她啊?”
由于姑母已经呆傻了,每次都是谁去看她,她自己也不知道。一般情况下,我妻子每天去两次,经常发现有人给姑母送吃的糕点、水果,也不知道是哪个亲戚拿来的。由于姑母在自己“明白”的时候,搞好了和亲戚的关系,奠定了基础,在她呆傻了以后,大家还是一如既往的去看望她。
从日常生活上看,姑母是幸福的,除了老年公寓的一日三餐之外,饿了吃糕点,渴了喝鲜奶,各种新鲜水果都能吃到。后来,我二儿子又几次从网上购买三百多元一桶的蛋白粉和全安素,由服务员每天早晚往姑母的大米粥里添放一勺(10克),长期食用,效果很好。经过一段时间,姑母的精神头大多了,这样的生活水平,是许多农村老人达不到的。不论是在仓上屯家里,还是在老年公寓里,无儿无女、又孤又寡的姑母,与本村左邻右舍的老人相比,与老年公寓里同住的老年人相比,吃的穿的用的都不比别人差。
但是,从精神生活上看,姑母又是悲哀的。以她年轻时那种争强好胜、不甘落后的性格来看,自己在同代人中是个落伍者。她想过继儿子振兴家业的愿望一直没有实现,反而成了享受国家低保补贴的“贫困户”,她家的宅院已呈现破落衰败的景象,房屋成了需要国家帮助维修的危房。由于姑母没有实现由继承人来顶门立户,延续尹家人脉,使她家的宅院傲立街旁的美好理想,才使她在多年失望中患上了痴呆症。
反过来说,如果姑母的思想不那么传统陈旧,向城市里的一些老年人那样,勇敢的面对社会现实,晚年生活不靠儿女靠自己,靠社会养老机构。去掉养儿防老的旧思想,树立以钱养老和以房养老的新观念,她也许就不会因失望而呆傻了,那就会只感觉到幸福而没有悲哀了。
(以上作于2015年5月)
后续
2015年1月,姑母孟淑珍住进利康老年公寓后,当年肢体僵直的症状时重时轻,平日能够坐在床头自己端碗吃饭,有时也能下床走几步,有一次竟然自己走出老年公寓三四十米,来到我们钱家胡同西口,被我家西院胡大叔发现,告知她堂弟孟庆余,孟庆余又把她送回老年公寓。但是到了2016年,她的病症愈加严重了,腿部关节活动受限,逐渐不能保持坐姿,只能躺在床上了,也不能自己使用碗筷,需要服务员喂饭了。不过她的咀嚼和吞咽功能还可以,能够吃大米饭和馒头饺子的碎块。到了2017年,颈部、臀部和腿部关节完全不能活动,头部和身躯如同一体,脖子不能转动了,大腿与躯干和小腿呈现弯曲状。不论仰卧和侧卧,总是保持同一姿势。可谓“扒拉脑袋腿跟着动,扒拉腿脑袋跟着动”。而且不仅肢体僵直,吞咽功能和消化吸收功能都因肌肉僵直受到影响,只能吃些流食,不能吃块状食物了。因肠胃功能退化而身体逐渐消瘦,慢慢变成“皮包骨”了。但是她的精神还很好,能吃能喝,说话声音也不小,夜里经常瞎叨咕说胡话。与她同在老年公寓的几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既有比她年龄大的,也有比她年龄小的,都先后辞世了,只有她还顽强的活着。据服务员讲,姑母依仗在粥中掺加蛋白粉和全安素(全营养配方粉),才比别的老人身体好一些。我妻子几乎每天都去老年公寓察看,还把家里的糕点、水果、茶鸡蛋、咸鸭蛋等送给她吃,其他老人们都很羡慕的说:别看这老太太没儿没女,可比有儿女的强多了。
到了2017年7月,姑母的饭量减小了,夜里说胡话也少了,见人说话的气力也不足了。到了9月中旬,她的两条腿意外的伸直了,我们见了还很高兴,可有的老年人说这是临终前“挺尸”的症状,让我们做好后事准备。9月25日突然发现姑母的脸上和身上出现了几块褥疮,说明她的心脏功能不行了,血液循环出了问题,我们问她话也不爱回答了。27日我二儿子从网上快递给她买了治疗褥疮的充气床垫,28日早晨我们给她铺好床垫,她满意的笑了。29日我妻子去看她,发现她看人时出现了一种异常的目光,还冒出一句“没人管我了”的话。我妻子说:“我每天都来呀,服务员伺候的多好啊,咋说没人管呢。”她没有再说什么,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30日早晨吃了一碗饭,一天没说话,有时听见喊声睁开眼睛用异常的眼光看看人,大部分时间在昏睡。
10月1日早晨姑母迷着眼吃了半碗饭,就昏睡。因她近几天拉肚子,老年公寓的特约医生来给她输液,发现她脉搏虚弱,已经输不进液了。下午二时发现姑母呼吸急促,在最后“捯气”,我赶紧通知城内的弟弟妹妹们来到老年公寓。下午三时十分,姑母在内侄和侄媳妇、内侄女和侄女婿的看护下与世长辞。
姑母是耗干了体能才离开的,俗称“老死的”,也是在没有患恶性疾病,不疼不痒,没有痛苦感觉的情况下离开的,这也是她的幸福。
10月3日,姑母孟淑珍远在四川和北京的内戚们来到蓟州殡仪馆,她的内侄和侄媳、内侄女和侄女婿、内孙和孙媳、内曾孙等三十人,为她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把她的骨灰安葬在钟灵山城关镇农民公墓,使她与丈夫尹克昌团聚了。
回想起姑母孟书珍——这个绝户老农妇的一生,还是本文的主题那句话,从物质生活上看,她是幸福的,可从她的希望和理想方面看又是悲哀的。她对我妻子说的“没人管我了”这句遗言,并不是指日常生活方面无人照料,而是说无人传承延续她的家庭了。的确,在姑母过世后,家里的房产转卖他人,所获资金扣除生前生活开支负债和葬礼开支费用之后,被孟家的侄子侄女们共同分享了,她的家庭从此就消失了。自己家庭的消失,无疑是对姑母争强好胜心理的最大打击,这也是她的悲哀之处。
2017年10月续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