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大头到了清水街之后给我打过一次电话, 他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念生要来找我。

念生？他应该好好读书才对。

蔡大头说念生决定不读书了，就为了来找我。

我只好让蔡大头告诉念生，我很快就回去了, 让念生好好读书, 如果他好好读书, 我就回去待久一点。

我很快就回去了——这本来只是一句要安抚念生的话, 谁知道竟一语成谶。

接下来的所有事情都来的太快了, 我不是措手不及，而是根本就无暇迎接。

唐熏给我打电话，说她在医院。

我急忙就赶了过去, 唐熏当时躺在病床上，正在输液, 脸色苍白, 眼神里一点神采都没有, 我看了很心疼。

唐熏看见我到了，对我说：“我本来是想把孩子留下来的, 可是医生又说我肝脏不是很好，现在不合适要孩子，加上我们现在的状况确实不合适，大家都很忙，而且都是要紧的时刻, 所以……”

“你有了孩子？”

“现在没有了。”

“你怎么可以不要呢？唐熏, 你会后悔的！以前我也觉得我永远都不会后悔, 我那时候比你更不合适要一个孩子, 可是我之后还是无比地悔恨过, 我们都不是那么狠心的人呢！”

唐熏看着我笑，说：“我叫你来还有其他的事……我并不是想告诉你孩子的事, 我其实，还没有付医药费，可是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现在的状况，我不想他分心。”

“我很高兴你能想到找我。”

我为唐熏付了医院所有的费用，并且希望她在医院多住两天，但是她执意要出院。

我看着唐熏的样子很是担心，我觉得她随时都有可能倒在哪个无人知道的角落里，然后就这么消失在人们的视线和怀念里，当有一天有人忽然提起唐熏这两个字的时候，才会意识到，唐熏不见了。

于是我执意将唐熏带回到我那里，我希望能好好照顾她一段时间，就像当初她对我的照顾一样。

唐熏住在我这里的时候我忽然又有了初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和唐熏还有郑可可相依为命的感觉，那段时光与现在相隔并不遥远，可是却连追忆都无从追忆了。

唐熏安静地住在我的房子里，我试着给她做一些可口又有营养的饭菜。晚上我们裹着被子慢慢地聊着天，说起过去和现在，唐熏总是显得比我更多一分惆怅。

我还给唐熏讲我的母亲，我说那个女人和我想象的几乎一模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点都没有变老。我还说起萧俊，我说这个男人第一次对我说叫我等他，我反而觉得这等待无止境了。

唐熏也是第一次给我讲起她的家人还有她那些在记忆力发霉的过去。

唐熏说她离开家的时候母亲病重，躺在床上喊着她妹妹的名字，希望能端口水给她喝。唐熏的妹妹没有在家，正在学校里读书。于是她母亲又叫唐熏哥哥的名字……唐熏的哥哥已经死去好几年了，溺水而死，可实际上她哥哥是个游泳高手。当时那么多人在岸上看他的表演，他扎了个猛子，后来就没有再上来。

唐熏在等着她母亲叫她的名字，可是她母亲一遍一遍就是没有叫她的名字。

唐熏堵着气地拿了一杯水过去，猛地给母亲灌下，母亲被呛到了，猛烈地咳嗽，咳嗽的声音急促而深沉，好想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

最后五脏六腑虽然没有咳出来，可是她咳出了一口又一口的鲜血。

唐熏吓坏了，拔腿就跑。她觉得她母亲就要死去了，可是如果恰好是在这个时候死去的，那么无疑就是被她害死的。

唐熏从此没有再回过家，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找过她。

我问她想家吗，她说不想，早就忘了那个老屋子是什么样了。

后来唐熏凭着自己的模样换了一个又一个男人，终于混进了娱乐圈的边缘，认识了越来越多的有钱男人，同时也认识了郑可可，通过郑可可认识了汀染。

唐熏说，认识郑可可真是她人生里最奇特的事。

那天郑可可带着自己的剧本找她当时的男人谈合作，唐熏一直就坐在一边听，她说郑可可当时连一眼都没敢看她，后来她送郑可可出门的时候调侃着问郑可可为什么不看她，郑可可羞红了脸，憋着笑，没有回答上来。

唐熏当时就动了心，她说混了这么些年忽然就遇见一个纯净的男子，真想让这个男子拥抱自己，用他不染尘世的心温暖自己这么多年的漂泊无依。

唐熏说，就算永远有人给你钱用，永远有人陪你过夜，可是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叫你有家的感觉。

她说她一直在漂泊，这一次，她不打算再飘了。

我忽然不知道怎么安慰唐熏，只是说郑可可他一定过得很好。

唐熏在我这里整整住了一周。

然而一周的时间也没能让我们回到当初，她和我说起话来永远是淡淡的语调，眉宇之间有时候还似乎藏着心事，她瘦弱的身体和心灵都不愿意再接受我的帮助了。

我有时候会用以前的口吻喊着唐熏说：“姐妹儿你再不精神点可没男人会再对你动心了，你想从男人那里骗点钱都困难了。”

我以为她会哈哈大笑然后满口不服气地回应我，可是她听见之后竟淡漠地一笑，什么都不说。

唐熏从我那里离开的时候我竟有一种永生不再见面的感觉，心里一阵酸楚。

然而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几天后我再次见到了唐熏，她直接到我家来找我，坐在客厅里，一直到快抽完了整包烟才张口对我说她的事。

她说：“他的片子出了点问题，后续资金还差点，你看看能不能借我点钱。”

我对她说：“不就是借钱嘛，至于你这么艰难地开口？我本来还想对你说呢，郑可可那本书有人想拍成电影，你可以叫你男人去谈谈看，顺便你也弄个角色演演。”

“那个再说吧！我们现在需要的钱比较多，你看你能借多少吧，我们到时候会按照利息还给你的。”

我当时所有的积蓄大概不到十万块，我想想自己也没有什么必须要用钱的地方，加上现在我连妈妈都找到了，大不了我就去啃老。

于是我说我可以借十万给她。我觉得凑个整数也能拿得出手。

不足十万的那部分我当时是要找人来填补的，能填补的人只有我妈妈。

我给妈妈打电话叫她借我一万块钱，她说叫我直接去公司财务那里领。

于是唐熏的十万块就这么就解决了。

我把钱交给唐熏的时候，她紧紧地拥抱了我，这是我们再次重逢后她给我第一个拥抱。然后她对我说：“姐妹，我会永远记得你的。”

我开玩笑地对她说：“你忘记我也没关系，我会记得找你要钱的。”

我和唐熏就这样再一次分别了。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次分别有什么不同，我以为过不了几天我们就又可以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可是一个月后我才意识到，唐熏消失了。

她的手机永远处于关机状态，我联系不到她的时候才发现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不知道她干什么，不知道她那个所谓的小导演男朋友长什么样，又在拍一部什么样的片子……我对再次出现在我生活里的唐熏一无所知。

可是我不愿意去相信，唐熏再次出现不过是为了要从我这里得到十万块钱。

十万块钱虽说是我这些年辛辛苦苦攒的，可是放在我们俩的情分里面，我觉得这实在不算什么，只要唐熏开口，我愿意给她，我愿意把还款的期限无限延长，甚至不用她还，这都没什么。可是她为什么就消失了呢？

我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想着这么久都没有出现的萧俊和忽然就消失的唐熏，感到一阵惊慌，好像灾难就要来了一样。

不过我最后走累了还是倒在床上像猪一样地睡了过去。

那个晚上我在梦里看见了蹲在清水街头苍老的叫我差点不能辨认的父亲，他手里的烟已经吃到几乎要烫到手指了，可是他还在吃着。他看见我，一脸的皱纹里不带一丝表情，也不说话。我走上前，很鄙夷地对他说：“你也有老的一天那！做人不能太逞强。”他一听，哗啦一下就站了起来，像个壮士，举起拳头就对我一阵猛打，我嗷嗷叫地躲进清水街的肚子里去了……

第二天我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是给妈妈打电话，我张口就说我梦见那个在清水街老的不行的父亲了。

妈妈略略沉默了一下，然后漠然地说了句是吗。

“你想不想回去看看他？”我问。

“我现在有点忙，回头我再给你打电话吧，或者有什么事你到公司来我们见了面再说。”

她说完就匆匆挂了电话。

我有一种强大的失落感，这个给了我生命的女人终究只是给了我生命，她与我生命的交集处也许只是怀胎十月和一朝分娩，她不会理解我生命里的清水街还有那个我要叫爸爸的男人，也不会理解我的世界。

可是如今我们在一起相偎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曾经有过的悔恨和孤单吗？为了今后老去少一笔不能闭眼的遗憾吗？

谁知道呢，反正这也不是生活必需品，随便想一想就算了，睁开眼的时候还是要老老实实地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