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唐突然想起纪伯伦的一句话。

我曾七次鄙视自己的灵魂：它本可进取却故作谦卑；它在空虚时用爱欲来填充；在困难和容易之间它选择容易；它犯了错, 却借由别人也会犯错来宽慰自己；它自由软弱，却把它认为是生命的坚韧；它鄙夷一张丑恶的嘴脸，却不知那正是自己面具中的一副；它侧身于生活的污泥, 虽不甘心却又畏首畏尾。

在这七年里, 他又何止鄙视过灵魂七次。

方唐拿出另一个手机, 给许洛菲打过去, 告诉她李哲刚才说的事。

许洛菲毛骨悚然："那场时装周我也会去！"

方唐嗯了一声, 说："看来你这次麻烦了。"

许洛菲急得不行，问："你还知不知道他其他的安排，不可能会让你来吧？"

方唐摇头："如果我知道, 怎么会不告诉你。"

许洛菲没说话，方唐问："你准备怎么办？不如到时候我临时告诉他有事去不了？"

"不。"许洛菲想了想, 说："这个老家伙一定是准备动手了, 他从去年起就开始抛售手里的房地产, 应该是准备集中资金来啃自由贸易区这块大骨头。"

又是自由贸易区，方唐嗤道："一个计划了七年都还没开始的项目, 你们这群商人还真是有耐心。"

"如果你知道能赚到多少就不会这样说了。"

"钱比命重，再多的钱也抵不上一条命。"

"这是你的看法而已。"许洛菲顿了顿，说："方唐，你就按照他说的做，我从不掺和生意上的事, 他不会想要我的命。"

"嗯。"方唐想起以前张嘉年在自己面前对许洛菲的形容, 称她看起来柔弱实则胆大, 现在看来还真是这样。

"剩下的我爸会安排。"许洛菲吸了口气, 说："谢谢你。"

"不用谢。"方唐听到车队那里传来一阵欢呼声, 回头看了一眼，说："那......就这样？希望你还能参加下一届的时装周。"

许洛菲道："当然, 再见。"

"再见。"方唐点点头，把手机塞进兜里，朝车队走去。

十几人在一辆车后的空地上围成一个圈，欢呼起哄，不知道再看什么。方唐往自己之前出来的那辆车里看了一眼，车门打开着，但里面没有人。

他推开几人走了进去，见徐意与徐靳两个傻逼面对面的站着。

徐意道："我是专业的，让你一只手。"

徐靳道："我年轻，我让你一只手。"

"......"方唐扭头问围观的人："怎么回事？"

打从毕业后就一直以纪录画面为生的摄影助理亮仔答道："比赛啊，本来打五十K，说好输了的人中午煮泡面，但意哥和靳仔说打牌太没挑战了，应该用男人的方法分胜负。"

"分个屁的胜负。"方唐无语的上前，一人踹了一脚，说："你们俩早饭吃撑了是不是，自己人和自己人比得有意思么？滚回车里去。"

徐靳道："那午饭......"

"亮仔，你去煮。"方唐随手拉过一人。

躺枪的亮仔立刻垮下脸："不是吧......方导我错了，不要这么狠啊。"

"每次都是你吃的最多，别人一碗你两碗，不你煮谁煮？"方唐戳戳他油亮光滑的脑门，不再管这群吃饱了饭没事干的，自己钻回车里补觉。

徐意冲徐靳眨眨眼，也跟着钻进去，关上车门。

方唐莫名的不想说话，闭着眼，居然真的就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车窗被人敲得砰砰响，方唐睁眼，见林宝举着相机从降下的窗户里钻进头来，兴高采烈道："意叔快看快看！我真的拍到羚羊了！快看！"

徐意跳下车，打开相机翻看，说："真的哎，我勒个擦，吊炸天啊你小子。"

林宝兴奋道："那当然，我本来还想开枪打一只回来留着作纪念呢，我哥那混蛋死活拦着我，害得我没打到！扫兴！"

他嘴里说扫兴，看起来却依旧兴奋得很。方唐暗自抹汗，庆幸林杰永远跟在他的小宝贝后面，不让估计剧组会因偷猎被请去喝茶。

"方导，吃午饭啦！"徐靳端着碗对几人挥挥手。

下午两点，塌方的一小截路面终于被清理出来，剧组重新上路，路上限速，一次都没有停，终于在九点钟前抵达了拉萨。

太阳下山，日光城已无日光。众人开车进程，沿地图找到之前订好的酒店，泪流满面的吃到数日来第一顿正经中餐。

饭店老板是个红光满面的胖子，说着一口□□，见众人吃完付账，便问：哩们勒么多人，到拉萨来做啥子？"

亮仔吃的精神焕发，道："拍戏，拍电影，老板晓得撒？"

"晓得晓得，拍戏喔，了不得，哩们住拉家？明天早上过来，请哩们喝酥油茶吃糍粑。"

"不用了不用了，谢谢。"方唐最怕这种热情奔放的老板，是不是客套话另说，真来吃的话肯定得给钱。

吃饱喝足，一群人嘻嘻哈哈的滚去酒店睡觉。难得不用赶路，方唐第二天睡到了八点，起床之后挨个敲门，发现自己居然还是醒的最早的，每个开门时都是顶着鸡窝睡眼惺忪，顿时哭笑不得。

天高皇帝远，拉萨没有大城市那种紧张的生活节奏，布达拉宫和大昭寺要九点才开门，但游客已经走出酒店开始找地方吃早餐，藏人在热闹的街上摆摊，脖颈上戴着雪白的哈达，两颊皮肤呈现出常年被阳光暴晒的通红，热情的大声向来往游客兜售纪念品。

方唐叫醒了剧组的几个人，丢下仍然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徐意，去政府申请批准拍摄的文件。

拉萨的戏份在整个电影中并没有占到很多，然而路途实在太远，开销又大的惊人，拍完之后不可能再回来补镜头，因此需要多拍一点以供后期剪辑。

他们来之前便有打电话过来联系，所有很快就拿到了文件，开始寻找之前确定好的场地。

五月潮湿温暖，气温尚可接受，不像年初那样干燥。方唐戴了顶棒球帽，与副导演等人在广场上转了转，见时间已经将近十点，便沿着地图去大昭寺。

副导演四处看了一圈，说："我们来晚了一点，现在游客这么多，肯定会很麻烦，场景又没办法重新布置，你看。"他指着路边，说："这里还有路牌，总不能临时给拔掉吧，可是民国时期哪儿来的LED路牌？"

方唐笑道："那就不在这里拍不就行了，我们要拍的是电影，又不是风景名胜纪录片，不需要布达拉宫和大昭寺，你去问问有没有比较古朴的小庙宇，找条没什么人经过的小路。"

副导演问："那这些地方呢？一场都不拍吗？很难得的，我们千里迢迢来这里多辛苦。"

烈日当空，明亮的晃眼，方唐眯起眼睛，仰脸，看着台阶之上金光闪闪的大昭寺，尖尖的金顶几乎戳到漂浮而过的白云。

"就是因为难得才不拍。"方唐收回视线，看着副导演道："电影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背景，太有名气的场景只会喧宾夺主，如果以后观众看到《侠盗相逢》说，哦，这就是拉萨啊，那我们的电影也没什么看头了。"

副导演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方唐皱眉，感觉裤袋里的手机在震动，拿出来，是徐意打来的。

"大导演，你在哪里？"

"大昭寺这边，你起床了？林哥他们呢？"

徐意懒洋洋道："还没有，我正在床上，觉得头有点晕，会不会是有高原反应了啊？"

方唐说："那你就躺着吧，不然去问他们要个氧气瓶。"

徐意："不用了，我现在来找你？吃早饭了没？饿死了......"

方唐低头聊电话，身边的台阶上走过一队游客，有老有少，拿小红旗戴哈达，应该是旅游团的。

一前一后俩导游，游人陆续走过，皆是仰望着日光之下的大昭寺，后面的导游姑娘路过方唐面前时，突然喜道："你是......方唐？对吗？"

方唐忙挂了电话，冲她微笑点头。

导游姑娘冲前面的男导游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带着游客先进去，然后手忙脚乱的从背包里掏出小本子和笔，请方唐签名。

本子是旅游社的纪念品，方唐在绿油油的"拉萨欢迎您"下面签了自己的名字。

导游姑娘把本子往包里塞，兴奋地说："真是太幸运了，没想到在拉萨也能碰见您，您是在这拍新电影么？您自己出演么？是不是还是与徐靳合作呀？"

她噼里啪啦的问了一连串，方唐犹豫着要先回答哪个，只得点头。

导游姑娘羞红脸，不好意思的掩嘴笑，说："对不起，我太高兴了......您知道么，我从高中起就开始看您的电影了，就那一部，和张嘉年演的，最后一枪！演的太帅了！我还买了碟呢！"

方唐没想到在这高原之上居然还能碰得见铁杆粉丝，也挺意外，微笑道："真的吗？谢谢。"

"不用谢不用谢，虽然您不是主演，但在那里面演的真的很棒。"导游姑娘踮起脚尖，透过挤挤挨挨的游人往前方看了看，匆匆道："我得去带队了，今天真是好运气，您下部电影上映时我一定会去看的，再见。"

方唐冲她摆摆手。她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似乎下了很大的勇气，才回头问："方先生，我崇拜你很多年了，我们能......拥抱一下吗？"

"当然可以，有你这样的粉丝是我的福份。"方唐笑笑，张开手臂，轻轻抱了下她。

导游姑娘的脸红到了耳根子，却又非常开心，小跑着追上自己的队伍。

徐意问了地址，起床套上冲锋衣，然后去敲隔壁林杰林宝的门。

小酒店隔音差，里面轰隆哐当一阵响，林宝扭扭捏捏的打开一条缝。

徐意捏了捏他的脸，问："你哥起床了没？去吃早饭。"

林宝挡住徐意的视线回头，大声喊："哥，意叔喊我们去吃饭。"

里面没反应，徐意探头去看，林宝连忙拦住，神色慌乱，说："意叔你先去吧，我哥有些不舒服，我们一会儿再去吃。"

"不舒服？"徐意狐疑道："高原反应吗？我去帮你们要个氧气瓶，剧组他们有。"

林宝急道："不用了不用了！谢谢！意叔再见！"

哐当一声响，门被用力关上，差点撞到徐意的鼻子。

谁知道他们搞什么，徐意皱皱鼻子，孤零零的去找老婆大人。

经过了两天的调整时间，终于可以开始拍摄余下的戏，方唐又重新开始忙碌。徐意则开车拉着林杰林宝在拉萨周围四处转，无所事事。

"我问心无愧，以此灯为誓。"徐靳身着淡青色布衣，黑鞋，一脸决绝的指着面前酥油灯。

"卡，OK，休息一下，吃午饭了。"方唐挥挥手，从小板凳上站起来，却发现后勤并没有开始派饭。

方唐皱眉，问："怎么了，还没有买来吗？"

后勤道："徐哥说他去买，应该马上就到了。"

方唐哦了一声，叮嘱道："以后自己去买，知道吗？他闲得发慌就让他帮你提。"

后勤道："嗯嗯，知道了。"

方唐撇撇嘴。过了几分钟，徐意和林杰提着几大袋盒饭走过来。

徐意给方唐单独开小灶，提了个小袋子给他，说："你不是不喜欢吃辣么，喏，这碗是从别家买的。"

"谢谢。"方唐打开看了看，掰开筷子吃起来。

"谢个屁谢，这里太无聊了，你们还要拍多久？"徐意和方唐坐在一起。

方唐有些饿，大口扒饭，答道："顶多两个来月吧，你无聊了就先回去。"

"算了。"徐意耸肩。

二人吃完，休息时间还没过，便沿着路，走到广场转了转。

广场来了个卖艺的老人，带着两只猴子，猴子头戴瓜皮小帽，屁股和脸一般红。老人皮鞭一甩，两个小家伙便挠挠头，蹬着三轮自行车转圈，仇大苦深的冲游客们伸手。

周围站了几十个看热闹的人，都是出来旅游图个好心情，自然不会吝啬这一点，纷纷丢硬币，似乎这高原上的猴子要讨人喜欢的多。

方唐拉拉徐意，说："走了。"

"再看一会儿啊，急什么，身上带了钱没？"

方唐嗤道："有什么好看的？你以为你在看猴子，其实是猴子在看你，蠢。"

徐意无语的看着他："至于么，服了你了，走走走。"

于是又走回去。方唐拿起剧本，准备开始拍摄下午的戏份。

徐意凑过来看了看，问："你们什么时候休息？"

"说不准，你想做什么？"

徐意去捏方唐的鼻尖，笑道："带你去玩咯。"

方唐面无表情的看着剧本，说："没时间。"

"我擦。"徐意不满道："都拍了半年戏，要得抑郁症的好不好？出去散散心啊。"

方唐说："再看吧，你一边去，我要开拍了。"

徐意简直对他无语，方唐的心情时好时坏，和第一次遇见时完全不像一个人。徐意想，如果当初自己遇见的是这样的他，估计一点兴趣也没有。

但爱情这种东西就是难以捉摸，永远也没有人能下个准确的定义。何况随着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感情也逐渐转换，激情不再，却也更加割舍不得。

徐意乌鸦嘴模式开启，一语成谶。拍摄第三周，男二突然病倒，咳出来有血沫，众人吓了一跳，急忙将他送到省级医院，诊断说是高原肺水肿，需要住院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