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虚幻的, 是绚丽的，梦里她哭了，心里是告别昨天的撕痛。她记不清楚梦里身在何方, 只记得她对一个人说了句“对不起”, 只记得自己颤抖的声音和那人受伤的眼神。

梦醒了, 一切会如旧吗？

她是快乐的纪默芷, 是自信的纪默芷啊, 她就想这么开心地活在每一天，她不想把自己好不容易淡忘的东西再放到面前重新碾一回。

朱亦曼一身风尘却脱不开雷厉风行的气质。她打开门，自行将沉重的行李搬了进来。

入房后, 朱亦曼眉目凌厉轻叹口气，然后笔直走过去将客厅厚重的窗帘一把拉开, 顿时刺目的阳光照射了进来, 房内立马亮堂许多。

接着她走上二楼, 踏踏的皮鞋声音足以体配她的干练。她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打开二楼的主卧房, 如在客厅时一样走过去把窗帘刷一下拉开。

突然的亮光刺激使人睁不开双眼，朱子熙抬起一只手挡在眼前，微眯起眼睛。直到看清立于窗边的人，他才惊奇地叫了声：“妈？”

“一夜没睡？”朱亦曼好像对自己的突然出现并不解释，而是在看到朱子熙坐在地上背靠床沿眼里布满血丝后问了这么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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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熙依旧坐着, 她没回答他也自言自语：“回来了啊。”

朱亦曼发现他旁边的地上躺着一本本子, 走近未弯腰, 单单眼珠往下仔细一看, 原来是一本同学录。她轻笑一声, 说：“又在怀念以前，你都工作几年了怎么好像还把自己当学生, 这本东西多看有什么看头，我上次回来在看，这次回来你又在看。”

朱子熙将同学录合上，依旧答非所问：“在莫斯科的感觉怎么样，前几天在国际新闻里还提到你的公司了。”

“什么‘你’的公司，到时候还不是你的。”

朱子熙笑了，但嘴角只是冷冷上扬，他说：“妈，我想过我自己的人生。”

朱亦曼不可置信：“什么？！”

“当初你明明知道我不想考到上海来，非逼我，你说上海的设施好，对爸的病有帮助，好，为了爸我答应。你说小夏跟我一个学校没人照顾，好，她是我同学，我应该照顾她。你说既然全家搬到上海，那么也不必回去找工作，行，我也听你的。但是现在……现在我不想再这么生活了。我不想去莫斯科，今后也没必要去莫斯科！”

“你说什么？”

“妈，你要怎么样我是你儿子无权干涉，但也请你不要再为我规划我的人生好不好！”

朱亦曼冷笑道：“我看你是一晚没睡脑子不清楚，今天不要去上班了，好好在家休息吧，好好想想清楚。”然后皮鞋声一直踱到门口，回头看着朱子熙靠在床沿的背脊说，“你爸的病情我想也算稳定，我过会儿会去看他，哦，小夏也会一起去。”

背后的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朱子熙又重新翻开手里的同学录，翻到第二页。不是第一页，而是第二页。左上方的照片里是一张灿烂的笑脸，她将手做成八字状放于下巴下，盛满开心的眼眯成了一条弯月。照片下的字不算写得特别好，但是隽秀，如今他闭上眼都能背起。

为什么是第二页不是第一页，他当年就给她剩了第一页的位子，第一页只能她来填，可是为什么一个转身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她却让给顾玮夏写，把那个位子让给顾玮夏。

他闭起眼睛，嘴角上扬，头仰后垂在床上。他已经跟顾玮夏说清楚了，一切都说清楚了，在那次回上海之后。她们现在想怎样都与他无关。

他不会忘，当他和顾玮夏去看老爸的时候，老爸却对着顾玮夏叫小芷的表情。

还在他读高一，老爸未出工伤的时候，他就经常邀请纪默芷去家里玩。那时候妈妈已经去了莫斯科，家里就他和老爸两个人。老爸很喜欢纪默芷，每次她来都会烧一桌子的好菜招待她，还会捧着菜谱尝试新烧法让她试吃，那时候他总是觉得老爸看她的眼神就像看儿媳妇。谁知道在高三的时候老爸出了工伤，本是去工地视察，就在他把安全头盔给了一个违纪工人后，从天而降的砖块正好砸中了头。老爸从前是个总工程师啊，而现在却只能在医院里过着没有思想的生活。

当几乎不认人的老爸在他面前叫小芷，管顾玮夏叫小芷，脸上露出一如当年慈祥的笑时，他无法再欺骗自己，无法再当从前只是过去继续走母亲规划的路。

那一天顾玮夏哭得很伤心，他知道是他伤害了她，他也知道他这一生不会去爱眼前这个女人。他给不了她想要的，给不了幸福。

他也记得顾玮夏最后呜咽中绝望的一句话：“我知道你喜欢默芷，你从来就没忘记过她……那你当初为什么不向她表白？为什么不说？你们两个真是好笑，明明互相喜欢就爱憋着。那我扯在里面算什么，你把我当什么？”

他睁开眼睛，目望天花板。是，他一开始就错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一痛，可为什么昨晚她要拒绝他，为什么她不愿做他的女朋友，为什么要抽开他的手跟他说对不起？

她不是喜欢他的吗，那么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不想再放弃，这回他要走自己的路……

朱子熙请了半天的假，直到下午才开车去公司。

车子里放着自由爵士乐，爵士乐是他除了钢琴曲外最喜欢的一种音乐类型。

就在刚才朱亦曼又打了通电话给他，要他和她们一起去老爸那里。他笑了，自由地笑了，要去看老爸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时间，没必要现在跟她们去，他要自己控制自己的时间。

挂下电话，一曲爵士放完，他顺手关掉CD播放器打开广播。职业病，干他这一行必须得随时把握市场信息。

一条条新闻被播报着，每一条入耳都如风过。直到有一条，直到那一条新闻从广播里清晰地传出，他双手不再悠闲般搭在方向盘上，而是试图把音量调大再调大。

还未听完，他就急忙将插在手机里的耳机插入耳内，拨了号码，然而手机一直处于忙音状态。

心急如焚，一脚猛猛踩上油门。

“……即将在音乐厅进行巡回演出的爱尔兰旋木乐团于昨晚因食物中毒被紧急送往附近医院，其中包括团长一人、副团长三人在内共四十人出现中毒症状，目前仍有二人未脱离危险……”

纪默芷怎么也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晚餐是她定的，一切都是她安排的，演出人员全部食物中毒，那么重要的演出，那么重要的人物，竟然在她手里搞砸了！

大批记者闻风而至，争先恐后抢新闻。原本都挤在楼道内有安全门隔着，他们还能应付，不知是谁放了风说有新动静，所有人都跟被捅了马蜂窝似的往里面冲。

记者进到廊里不管谁逮到哪个就蜂拥上去，把原本站在一起的纪默芷和王佐明及其他几个同事全部冲散。

纪默芷感到浑身无力，一瞬间就被逼到贴在墙上，眼前有无数个话筒，无数张口，还有一直闪个不停的闪光灯。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愣盯着一切。她害怕了，从来没有那么害怕无助过，这个架势她哪里碰到过，她该说什么？

她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全部只是一张一合一张一合！

“我……”她好想自己是个乌龟，能躲到壳里。

…………

“大家请先冷静！”

所有人包括纪默芷闻声往安全门看去，走廊霎时间果真一片安静。他的语气冷静沉着而带有一丝喝止，使人很奇怪地会突然停下来。

“大家请先保持冷静。这里是医院，不管是出于对病人休息的出发点考虑还是出于医院的规定，请大家先停一停。”朱子熙见所有人都未再发话而是看着他，他便露出一贯的优雅笑容继续道，“事发突然，致使音乐厅方面未能及时给出消息和解释，作为合办方我先向大家表示道歉。大家放心，事情稳定后我们定会举办一场新闻发布会，到时有什么问题尽可以问。所以，现在请给我们一点时间，也给病人一点休息的空间，你们看呢？”

然后朱子熙悄悄一个眼神甩给王佐明，王佐明立马心领接茬：“对对！各位记者大人，现在真的不方便，到时候等开新闻发布会，所有问题你们一概来问，我们一定来者不拒。”

一番话后，所有人无多话，几个较资深的记者也认识朱子熙，算是给他面子点头退了出去，还有些并无太多经验的记者也跟着形势无奈一并离开。余下些个不甘愿的只盯着朱子熙，见他笑比自信，无形中给了人压力，也终于叹气摇头走人。

王佐明这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朱子熙走到纪默芷面前。她靠在墙上，头低低垂着，仿佛如一个纸人，一吹就可以把她吹走。

他未说什么，只是一个转身，与她并排一同靠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