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归去晚晴时
作者:莫司音 | 分类:现言 | 字数:1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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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与你无关
不是所有的回忆都可以随着年华逝去而凝固沉淀,最终可以在很久后提起时,平静地淡然带过。有些事情,即使再经过十年,二十年,刻在心口的伤疤依旧会因为某种天气,亦或某次遇见而历历在目,那些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抹平的痕迹,直至终老。
所以当莫家然终于还是问起:“当年……吃了很多苦的吧?”苏倾知道,心里的疼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恐惧和无措,而是一种说不出的陌生。看着眼前人的陌生。这感觉甚至比当初一个人露宿街头更让她感到孤独和无助。如果不曾再见到他,她可以永远在心底安慰自己,如果他在……如果他在……他一定会保护自己,而不会让她像今天这样流离失所地行走于这座从小生长的城市,却像个落魄的流浪旅者。
可是她终于见到了他,那满腔的委屈却逼得她再也无法原谅他的缺席。若他真的那么在乎她,为什么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她不停不停地拨着他留给她的号码,却从来都是无人接听?为什么在她离开他那么久之后,他才想到要去找她?亦或者,他也许根本不曾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在乎过自己?那一切的温馨过往,难道都只是自己的错觉?
当苏倾想着这些过往的时候,她甚至有一瞬间感觉得到自己的苍老。二十几岁的人,却带着一颗迟暮的心,现实让她在很久前就忘记了该怎么撒娇,该怎么装纯情,她拥有的,除了这一具躯体,再无它物。她摩挲着手里因为水温与室温的差异而挂满水滴的玻璃杯,微微摇晃着着里面浅碧色的液体,终于开了口。
“其实也没什么。过去了回头想想,不过也就是那样。人总是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当初我以为你忽然说要去美国就已经是最难以承受的事情,可是到我父亲被人控告涉嫌走私,并且长期以税务局长身份协助很多公司偷税漏税谋取巨额利益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是绝望。从前总想着生活太安稳了,想着要自己出去闯闯,象你一样过新鲜刺激的日子,可是最刺激的来了,我却害怕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连一眼都不敢看他,只是因为她害怕自己看着他就再也说不下去。
“其实后来想想,有些事情都是冥冥中就注定好了的。从前父亲偶尔闲在家里的时候总是喜欢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一坐就是一天,我曾经有一次偷偷看过他在里面干什么,却只是看到他一根一根地抽着烟,发呆,也许那个时侯他就已经预见到会有这样的一天了吧。所以从他被抓到判刑,基本没用多长时间。” 她顿了顿,似乎在想着怎么说可以更加轻描淡写一些,怎样让这伤口显得不那么狰狞。莫家然看着这样的她,一时竟是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无从说起。
终于,苏倾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手指微微摩挲着杯缘,继续说着,“其实我知道,父亲不是坏人。官场上的事情,根本不是你我可以说清的。被判刑的是父亲,他背的罪,却绝对不是某一个人以一己之力就可以做到的。可是我没有办法。我能做什么呢?犯了错要受惩罚,更何况是那样大的错误。”她的表情很平静,但是莫家然看着她因为太过用力捏着杯壁而泛白的手指,不禁悲从中来。
苏倾似是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依旧自顾自地说着。“我最后一次见父亲,几天时间他的头发已经白了许多,满脸都是青黑的胡茬。那个时侯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从小到大,我总是依赖这个人依赖那个人,我甚至连一顿饭都没有亲手为他做过。我很想安慰他几句,可是要说什么呢?我们都知道那是诀别,那个时侯,似乎说什么都变成了多余,不过因为知道再也留不住。到最后,我看得出他其实哭了的。但是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阿倾,无论如何,记着一定要好好活着’。”说到这儿,她似乎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看得莫家然忍不住别过头去,眼眶却是已经红了。
“可是活着是件多么艰难的事情,那个时侯我才真正的有所体会。父亲被定罪那天,母亲的心脏病当场就犯了。那个时候,家里的所有资产都被冻结了,我看着母亲的生命一点一点在我眼前流逝,我忽然很想结束那一切。我不是没有想过死,可是我不能。只要我一想到死,就想到父亲最后看我的眼神。没有到了那个时候,有些事情根本无法体会。就算父亲犯了再大的错,他对我的爱都是无罪的。他是我的父亲呢,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就那么一步一步离开我。”苏倾努力地睁大眼睛,似乎在竭力阻止眼泪流下,可是脸上却已是湿漉漉的一片泪痕。莫家然终于忍不住,拿了张纸巾坐到她身边,抬手帮她擦去那似乎流也流不完的泪。这一次,苏倾没有再别开头。
“那个眼神,我后来无数次地梦到,无数次一闭上眼就看到。你知道么,我不想活着,可是我更不敢死,因为我害怕面对那双眼睛。我像个疯子一样每天每天都在努力地笑,因为我害怕只要哭了,只要眼泪流下来,我就再也撑不下去。我就是那个时侯……被程子安捡回家的。”莫家然的呼吸突然就乱了节拍,他听着她继续安静地说,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安静的让人心疼。“母亲被送去急救那天他看到了我,其实当时我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只是他正好去那里找个朋友,看到了我。那个时侯我因为真的缺钱,就答应了他的要求。”说到这里,苏倾终于说不下去,低了头,狠狠地把手里的纸巾揉成一团,用力地扔在桌上。虽然只是用了一句话就简简单单地带过了那两年的时光,可是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来说,那样无限绝望,无限屈辱的过去又怎么是那样简单的几个字能说尽的?
苏倾忽然就笑了,她抬起头,依旧带着满眼的泪,迎上莫家然的目光,一个字一个字对着他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原因么?你说得对,程子安,就是我能给你的所有原因。你也没有听错,我确实就是做了他的情妇,你想不到吧?你一定是想不到的。”她故意无视莫家然越发通红的眼圈和滴在自己手背上凉凉的泪滴。家然哥哥……你终究还是会为了我哭的么?
“那个时侯我用手里仅有的一点现金交了母亲的押金,连饭都舍不得吃的时候,跑到医院外面的公话给你打了多少次电话,可是你在哪里呢?你又怎么能想得到我那个时侯的狼狈呢?我不敢回医院,我害怕走廊里时不时传来的哭声,那让我感到绝望。所以我只能躲在医院附近的大街上,找个没人经过的角落一坐就是一晚上。多冷我都不敢回去。那样的感受,你又能理解多少呢?你不能。可是,程子安却在那个时候帮了我。”苏倾的脸上忽然就挂上了一抹凄凉的苦笑,再一次地低下头不去看莫家然,无知无觉地默默诉说着曾经最卑微的自己。莫家然只觉得自己已是浑身僵硬,想要逃开,想要不管不顾地就这么走掉,然后告诉自己这一切从来不曾发生过,可是却艰难到连握住她就放在身边的手都做不到。
苏倾却不给他更多逃避的可能,她依旧喃喃地说着,“程子安答应帮我付母亲的医疗费,条件是我跟在他身边两年。我想着父亲临走时的话,他要我好好活着,那我就是行尸走肉也得咬牙活下去。所以,我答应了他,可是,那个时侯开始,我就把自己所有可以丢掉的东西都丢掉了。尊严,骄傲,未来,那个时侯的我,真是两手空空的很彻底。可是,大概我真的上辈子做了太多错事吧,母亲还是走了。医生说是因为她的求生意志太薄弱,所以无力回天。那个时侯我在想什么你知道么?我在想,连母亲都不愿意留下来陪着我呢,何况是你呢?那个时侯我就原谅你了。真的。可是我却也不能再想起你。我要活下去,我就不能再有一秒钟想起过去那些事情。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应该忘记你?” 说罢,苏倾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莫家然,好像要用这一眼看透他的所有心思,狠狠地记着他此刻表情一样贪婪地看着。却终究还是因为溢出的泪水而匆匆转过了头。
莫家然看着眼前的苏倾,看她强忍着却还是滑落的眼泪,看她倔强的表情,,看她假装坚强而挺直的肩膀,看她固执地把头转向别的方向不看他。眼睛里灰色的绝望却连他都感受得深刻。可是他却无法安慰她。更加无法告诉她自己心里那越来越让人窒息的绝望,比她更深刻的绝望。只因为他知道,他错过了她生命中最天翻地覆的那一段年月,他错过了选择站在她身边最好的时间,那么现在,在一切都已经风平浪静之后,在她已经走出那片阴影的时候,自己还要把她再一次拖进那没有尽头的漩涡里么?他绝望,只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世界上有一种错过,是穷尽一生心力都无法弥补的错误。
那天晚上,他们都没有再说话,苏倾觉得自己像是又一次被人剜心剖骨一般疼得她再说不出一句话,而莫家然却是忽然发现这么多年过去,自己已经再也没有了站在她身边的资格。甚至连安慰的话,好像都变成了不冷不热的嘲讽,一句都说不出口。
最后还是莫家然开了口。“我送你回家吧,不早了。”
苏倾也不答话,只是略微怔了一下,就立刻恢复了因为伪装太久而习惯了的冷静模样。她拎起包,自顾自地站起来出了门。莫家然跟在她身后,看她招手打车的样子,差一点又忍不住红了眼眶。她瘦成那样,似乎在这样即使并不很冷的夜里都让人感觉她的脆弱。他终于还是上前拉住她,说一句:“我送你回家。”
苏倾想了想,明天还要上班,这个时候打车确实不容易,也不安全。这么多年的磨练,早已让她懂得,人,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骄傲的。太要强,受伤吃亏的永远只能是自己。所以她并没有太过挣扎就上了他的车。陌生的座位,陌生的味道,连曾经以为最熟悉的那人都是如此地陌生。这个晚上过去,苏倾知道,自己心里,残存的那一线关于家的希望已经彻底幻灭了。
而他们,在这一晚过去之后,再也回不到过去。这样……惨烈的告别。很久之后,当苏倾再一次想起莫家然,想起他们在一起的这一个晚上,除了眼泪,就再也没有别的方法来纪念。